徐贲丨纳粹如何用语言改变了德国人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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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任何一个国家里,政治力量都不可能用一套新语言一下子替代人们习惯使用的日常语言。语言总是在更新的,但是,在相对短的时间内成功推行一种与以前几乎完全不同的新语言,需要有高度组织化的机制,也需要有远远超过“少数个别人”的推动参与者。
常识的另一个意思是指普通社会中,一个智力正常的人所应有的知识,即“普通知识”。在极端境况下,日常语言的改变可以改变的往往是这种“普通知识”意义上的常识。例如,“大跃进”、“放卫星”一旦成为日常语言,亩产万斤也就成了新的“常识”。
我们平时所说的“常识”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人类与生俱来、无须特别学习而得的思维能力、判断力,或是众人接受、无须解释或论证的意见观念,即“寻常见识”。里德所说的便是这样一种常识,它是由人的经验感觉而来的知识,不需要经过什么解释,任何一个粗鄙之人都能对真实有所知觉,卑之无甚高论,多为这种常识而已。例如,一个事物不可能同时是这样又不是这样;整体的某一个部分不可能大于这个整体;是风调雨顺就不是天灾,在风调雨顺年头挨饿,原因不是自然灾害。
常识的另一个意思是指普通社会中,一个智力正常的人所应有的知识,即“普通知识”,这种知识不是直接从经验感知而来的,而是已经经过某种“解释”,如生活小常识、健康常识、职场法则、育儿常识、两性知识、法律常识,当然还有公民常识、政治常识、处世之道的常识等等。在极端境况下,日常语言的改变可以改变的往往是这种“普通知识”意义上的常识。例如,“大跃进”、“放卫星”一旦成为日常语言,亩产万斤也就成了新的“常识”。政治正确的“日常语言”不断在用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普通知识代替传统的常识,以此不知不觉地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
阿伦特在《理解与政治》一文中指出,常识是一种人用以进行判断的依据,当人不能将判断的依据“诚实地运用于核心政治问题”时,一般的常识判断也会失效,这是因为,“人们生活在一个颠倒了的世界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靠着遵循那些曾经是常识的规则来辨明方向”。常识不只是一个人独自通过感官经验获得的直接知识,而且是与他人的一种联系形式。
常识的拉丁语是sensus communis,也就是共识或群体的想法。人没有常识,就不能与他人作出相同的判断,就会有古怪的想法。在常识失效之前,谁主张“亩产万斤”,一定会被人看成是没有常识,头脑出了问题。相反,一旦人人主张亩产万斤,亩产万斤就成了“常识”,与之不同的想法便成为异类,不是“古怪”,而是“落后”。像“落后”这样的说法便是影响和改变人们思维方式和常识判断的新语言。
克莱普勒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中所讨论的“学生的品德评语”就是阿伦特所说的“常识失效”的一个例子。德国人很注重个人的“品性”,从道德常识来说,一个人不说谎、不出卖朋友、不残害或杀害别人,就是品性好。但是,从纳粹德国的普通知识来说,可以允许为纳粹事业而干出这样的事情,不但允许,还要表彰。这样的思维方式主导着老师为学生所写的“品德评语”,这时候,他们以前的道德常识便失效了,而这种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克莱普勒写道,“就在(一个老师)用‘品性上’这个他最喜欢的词的时候,他帮助了纳粹的一个新词义继续传播(跟现在新时代的追随者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样)。对于纳粹教育学来说,一切都完全取决于思想,取决于他们的学生拥有未经歪曲的纳粹主义,所以,思想在所有的、每一个方面都放在决定性的第一位,比任何一种能力培养和实际运用能力、所有的知识都更受重视。从学校的语言里,从考评证书和毕业证书的要求里,我为自己找到了这个新形容词流行的原因;评语‘品性上良好’,这就意味着:无可指摘的纳粹思想。”
美国语言学家沃尔夫(Benjamin Lee Whorf)在二十世纪初就曾提出,语言形态制约人的思维的形式,他说,“每个语言的背景体系(即语法) 不仅仅是概念的加工工具,其实,它本身的形态就规范了概念的形成”,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们“在头脑中形成的关于客观世界的图像是各异的”。深受这一观点影响的美国政论家、经济学家、语言学普通语义学派的代表人物切斯教授(Stuart Chase)在《语言如何塑造我们的思想与现实》一文中指出,语言有三种功能:第一、与他人交流;第二、与自己交流,也就是思考;第三、形成一个人的整体生活观。后面两种功能特别体现了语言对人的思想和现实观念的塑造作用。
克莱普勒让我们看到的是,纳粹统治曾经如何在语言的三种功能上灾难性地改变了无数德国人的思想方式和现实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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